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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：任冲（公众号：当阳话）原创
《矿业界》独家发表
一
入行这七八年，我容易回忆起往日种地的时光。
十多年前的夏天，收割完大豆，恰逢推迟而至的梅雨时节。连续一周的阴雨过后，豆荚开始霉变。
每日中午，为了抢那不多会儿的日头，我发疯似的把堆放在屋子里的豆子往外挪，未等铺开，雨云又至。然后，忙不迭的重复先前的工作。
不到半个月，来不及晒干的豆子多半已经发芽，售价也从一块八毛跌到了四毛四分，还得给贩子搭上一箩筐的好话。
如此这般折磨，来年的地也不会空着。
我甚至都不会去回忆，种豆子时僵硬的腰，为豆苗施肥时烫伤的手掌，喷洒农药时引起的不适，除杂草时摔碎的汗珠。对了，还有收割时划伤的手指，盼望好天气时的惴惴不安。
倘若多收了三五斗，农人该是会乐呵好几天。
我最多的情绪，却是麻木。
张家捣鼓了一辆拖拉机，成为了一名贩子，开春的蒜苗，立夏的瓜果，秋收的粮食，入冬的蔬菜。日子逐渐好了起来。
李家外出打工去了，给城里人做仿瓷，返乡里，腰包里鼓鼓的。
王家在镇上弄了门铺面，经营早餐，地里荒草丛生，忙得并没有时间打理。
村里的种粮高手，营务着十来亩稻田，累出了一身病，院落越发的破败。
彼时，多数人并不知道，在现有农村产业结构下，即使取消了千百年的农业税，温饱却是种地的天花板。
这是由落后的农村生产效率决定的。
有远见，或者被逼无奈的人，在村里人不怀好意的议论下，忐忑不安地，走了出去。
二
六年前，做水系沉积物测量工作。
藏南那边，切割深，天气变化莫测。
一天的工作中，淋了冰雹，趟了冰河，翻了悬崖，遇了猛禽，饿了肚皮。回到营地，整理样品时，猛地发现，项目组里雇的民工，在用Mapsource软件往外导GPS里的数据。
组里工作经验丰富的老人，正万年不变的在地形图上布置第二天的路线。
原来，大概率下，我的下限是民工，上限是连汇水盆地概念都不清晰的老工程师。
讽刺的是，民工与老工程师之间的差距，不过尔尔。
而我的个人成长，与淋了多少次冰雹，趟了多少条冰河，翻了多少座悬崖，遇了多少只猛禽，饿了多少回肚皮，并没有太大关系。
我悲催的工作经历，除了能证明我比常人惨些之外，竟一无是处。
十多年后，我不用再忍受这些，不是因为有更具挑战性的工作需要我出马，而是，组织的怜悯，或者论资排辈带来的恩赏。
如果听话，在单位的宣传栏里，我可以被贴上吃苦、奉献、耐劳、团结等等标签，但不会有人承认，我是一个有价值的人。
或者说，我那些所谓的价值，没有不可替代性。
就像种地，累成了狗，却于人生或社会无所裨益。
这就是为什么，行业内的一些单位，更愿意招收专科生。
三
地质是一个太过传统的行业。
前些天，和朋友讨论，得出了这样的结论。
拿1:2 000实测地层剖面举例，木桩，油漆，导线，罗盘，记录本，放大镜，地质锤。
半个世纪以来，除了数码相机带来的音象记录，太多环节亘古未变。
DGS系统的出现，除了增加野外工作量外，对生产效率有何益处，用过的人都知道。回头望去，数字填图系统竟已走过了十多年的历程。
至于系统引以为豪的PRB设计，我却认为是使地质工作的工作量由室外转移到室内的推手。
与传统伴生的，恰是地质行业低下的生产效率——钻孔数据不共享，5万地质图不联网，物探资料搞保密，不胜枚举。
区调领域，由此衍生出的最大的问题便是——5万地质图的信息不如25万地质图的信息丰富，1万地质图照搬5万地质图资料。
一线技术员有一线工作的无奈，譬如，在大兴安岭地区，其露头条件并不十分支持25万区调的路线布设要求。但在种种利益的交织博弈下，立几幅五万的项，也不是不可以的。
为此，便出现了基于转石观察的地层剖面。
纳税人的钱，Who care！
聪明的人很快发现，行业的评价标尺，已经由野外一手资料转向了Paper的影响因子。
一个教授，能否在野外识别出劈理与层理，丝毫不妨碍其在行业的影响力。
他所要关心的，是项目立项审批和最终的Paper，是实验室里锆石的曲线，是构造判别图解的说法，是计算机上的数据能不能讲一个超大的故事。
此模式下，一个闭环鄙视链诞生了——一线工程师瞧不上科研工作者，科研工作者不正眼看一线工程师。
而我一直纠结：在基层干地质和种几亩薄田，哪个更没有出息！
四
一个同事说，基层地质工作者的家属，太不容易了。
我说，中国数以万计的农民工，元宵节前后，便大包小包的涌向了北上广，待到年前，才能返乡。随着老龄化的到来，他们的妻儿，大多也只能留守。该形式的分居状态，与我们的生活并无太多不同。
只不过，多数人被舆论牵引着认为，我们此举是出于某种高尚的目的。而农民工的无奈，是生存技能缺乏所致。
然而，清醒下来后，难道我们没有发现，我们对家庭的缺憾，不也正是生存技能缺乏所致吗？
倘若，你的价值能够被更舒坦更具前途的岗位所需要，你依旧会选择野外生活而不想有所改变吗？
大概率下，不会。
所以，我们与农民工的尴尬大致相同。
唯一的区别却是：我们有专业的宣传机构，可以帮你我虚构存在的意义，农民工没有。
对了，矿产品价格节节攀升时，收入尚可。钱，可以是你忍受高海拔、孤独、疾病的全部理由。
眼下，它正在瓦解。
五
研究生阶段的同学，有四个读博士的，毕业后，最终选择地质的，余下一个海归博士。
此类状况，想必在圈里人身边，并不陌生。
前段时间，我写下了那篇《我的地质男友——猜中了开头，却没有猜对结局》。一些朋友加我微信，于是聊了许多。
除了一位闽西地质大队的朋友，其他人所传达给我的信息都是：行业在走下坡路，更准确的说，项目少了，大家的收入少了。
其中，不乏有地大武汉的博士后，各大中心的工程师们，以及大牛们的博士。
逢地矿行业黄金十年，行业各机构纷纷选择扩张时，眼下的困局便已种下了。
世界范围看，资源型城市，如德国之多特蒙德，英国之纽卡斯尔，波兰之卡托维茨，美国之匹兹堡，没有来得及转型的，莫不走了下坡路。
放眼国内，东北之鞍山、本溪、鸡西、鹤岗，中原之焦作、保定，西北之白银、兰州、铜川，西南之攀枝花、东川，中南之芜湖、黄石。守着金山银山过的，结局也都不太好看。
为何？
经济规律是也！
价格，价值，需求，供给。
四万亿的余威总会散尽，退潮时，才会发现裸泳的人。
于是，我们看到了小公司的破产和大公司的合并，看到了缩水的工资和难堪的就业率，看到了本科时瞧不上研究生毕业进不去的荒诞，也看到了经济规律的力量。
我们每个人的价值，正在被重新评估着。
补充一句，价值取决于你的不可替代性，奉献取决于你做出的牺牲。眼下，行业似乎不再为奉献埋单。
而我们口中的千般难万般苦，可能不再值钱。
六
写这篇文章之时，胃痛，关节炎，高原性痛风时刻提醒着我——当年种地的苦，并没有换来我想要我的生活。
所以眼下，也不会。
唯此希望，我们地质人，无论是留下的，还是离开的，清醒地留下，清醒地离开。
若这样，便是上述文字全部的意义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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